想不起來上次積極的,積極爭取甚麼,
不如一起離開這片森林,
航行在我們未曾造訪的海。
航行兩字就讓人安心,
安心的笑,笑得像個小孩,
讓風帶領我們遠遠離開,遠遠離開。

——1976《世界盡頭》



世界盡頭





  • BGM:郭頂《水星記》


  • 1





      冰島,凱夫拉維克機場,早晨九點三十三分。

      挑高的出境大廳,通透敞亮,人來人往。與大部分遊客寫意神情大相逕庭的,是一名戴著鴨舌帽,背倚牆邊的漂亮青年。

      漂亮的青年眼眸低垂,看起來若有所思。夏日早晨一股波浪般的歡欣氣氛,似乎絲毫勾不動他半分。他像尊雕像似的又站了一會兒,總算拿起手機,撥了通跨國電話。對方一接起來,他就先搶了白,「嬋姐,我暫時不回去了。」





      前一天下午,朱一龍剛在冰島完成為期四天的廣告拍攝,原本預計要搭今天中午的班機飛往倫敦,再轉機回北京,一回去還有行程。結果來到機場,突然就說不走了。兩個小助理淚眼花花看著他,斗大的淚珠在眶裡轉來轉去,還在強忍著沒掉,拗不過老闆霸氣固執,只能期望經紀人站在他們這邊一回。

      那個,下星期還有專訪,能推掉嗎,嗯?下下星期進組拍戲前要先定裝?能不能也幫我延後一下,拜託拜託?

      小助理們對看一眼,兩人像照鏡子一樣,舉起一隻手來搔著各自的頭髮,急得要頭禿。他們老闆在一旁,還在對著手機激烈抗爭,又僵持了好一陣,那凝滯的表情突然畫風一轉,緊皺的眉心棉花糖一樣鬆了開來,笑得春花燦爛,連聲謝經紀人體貼善解人意,又給自己任性道了歉,這才把電話掛了。

      小助理們一臉茫然,「嬋姐准了?」

      「准了,」罷工的任性老闆答道,眼睛彎成了兩條新月,「好了,那你們就先回去吧,剩下的我自己能行。」

      兩個小助理被連推帶勸送出關,臨進閘門前,還憂心忡忡地回頭瞅了一眼,磨磨蹭蹭又補上一句:「那龍哥你⋯⋯放假好好休息,千萬注意安全啊。」

      朱一龍點點頭,朝他們笑臉盈盈地揮手,自動門安靜地闔上,他逐漸消失在視線之外。





      整整兩年,朱一龍都在連軸轉,馬不停蹄,夙夜匪懈。想要休息,無非是個告假的絕佳藉口,嬋姐不會不允許。

      但他沒有工夫休息,他必須去找一個人。

      今天早晨,朱一龍跟助理們一下專車,進了機場大廳,三個人的私人物品連著服裝道具,家當不少,兩個小女生雖也不是不能吃苦的,但這像嫁妝一樣多得能擺成地攤賣的行頭,總歸是有些嚇人。朱一龍轉身去取行李推車,就在那推車架旁,突然遠遠瞧見一個高挑瘦削的身影。那人戴著一頂漁夫帽,下巴尖尖,鬍子拉碴,笑得清清淺淺,就像是躲在雲朵後面的夏日陽光。墨鏡遮住了他的眼睛,大半臉都看不清楚,但那神態,那走路的姿勢,那身板,背部那道拱起的弧度,嘴角那彎恰如其分的笑意——

      ——是白宇。

      他看到白宇了。

      他還沒能來得及決定要不要喊住他,或是要不要追上去,就聽到助理朝他喊:「龍哥!你的護照給我,我替你去辦手續!」

      他一個激靈,回過神來,低下頭在包裡掏了半天,一時之間變得粗手笨腳,整個包裡裡外外翻了個遍,好不容易找到護照交給助理。再抬起頭要看時,白宇早已沒了蹤影。




      他已經一整年沒有見到白宇了,不僅僅是公開場合,或是私底下,就連在屏幕上也沒有看見過。

      一年多前,白宇剛演完一部文藝電影,大獲好評,幾乎就要逼近他們當年的聲勢。白宇也迎來三十歲的年紀,也是兩年前朱一龍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發光的年紀。白宇,他早已不是當時那個總跳脫到讓人截屏不了的熊孩子,一部一部的戲讓他逐漸沉穩下來,頗始有一種見多識廣、處變不驚的架勢。

      但就在他四月的生日會上,他突然宣布要暫時休息,不拍戲,不活動,沒有具體目標,沒有預設期限,圈內圈外一片沸然。

      在那之後,白宇就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甚至,就連在八天之後,他也沒有給他龍哥捎來生日快樂的信息。

      朱一龍沒有主動聯絡他,但並非是他不關心。白宇做人一向耿直,也細膩,對人好是天性,對人不好都是刻意。若是沒有祝他生日快樂,多半就是沒有想要和他聯繫的意思。不干涉他,也不打擾他,也許才是他最想要的。

      當紅小生毫無預警急流勇退,有謠傳他重病垂危的,有懷疑他隱婚生子的,什麼樣光怪陸離的消息都有。最起初的時候,還有不少不死心的狗仔私生在追蹤他的行跡。一些低清的照片還在網上流傳過,大多也只是在他西安老家附近吃吃東西,散散步什麼的,偶爾被一些粉絲在外頭碰見,簽名合照倒也還算大方。時間一長,也沒有人再繼續見到過了,人們竟也不太持續在意,到後來也像一切燦爛過的事物一樣,即便餘溫還在,退了熱度,就再也沒有人想起那團煙火的顏色。

      可是。

      就在這時,就在此處。

      冰島,是白宇最想去的地方。

      一年之後,萬里之外。遠離一切凡事俗塵,白宇忽然就這樣平白無故出現在他面前,就在燈火闌珊處,彷彿一顆流星,倏忽即逝。那驚鴻一瞥,不僅大氣層被磨擦出了火花,還砸得他心裡轟隆隆地一陣亂跳亂響。

      他有一個念頭。他得見他。

      他得跟他說上話。

      他從助理手中把護照搶了回來,打電話請了假,踏上沒有線索沒有根據的尋人之旅。





      請假問題當然不是最嚴重的問題,解決了,接下來還有真正的問題要面對。

      朱一龍推著行李車,在機場裡裡外外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四處奔走。這機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夏天也算是冰島旅遊的小旺季,人潮絡繹,要找一個落單的亞洲男人,其實稱不上太容易的事。何況他也不是那麼肯定見到的就是他,指不定他已經出關,指不定早就有人來把他接回家,指不定那打從一開始,根本就是一場荒唐的幻覺。

      就在他第四次走到機場外頭,開始考慮機場全場廣播的可行性,他又再一次抬頭張望,這一次,終於看見早上那個一閃即逝的背影——褐色漁夫帽,牛仔外套,一雙輕快的大長腿,推著一車行李,正往機場大巴站的方向信步移動。

      「小白!」他朝著那身影喊道:「小白!小白!老白!」那人依然沒有聽見,最後他沒有辦法,只好不顧形象地放聲大吼:「白宇!」

      這麼一喊,遠方那人總算停下腳步,推車因為慣性又往前了一些,他抓住桿子把它穩住,緩緩回過頭來,摘下墨鏡,就像所有經典電影的經典場景,那幾乎就要又是一次一眼萬年。朱一龍推著自己的行李車,小跑步向他奔去,在那人面前停住,一抬頭,在跟自己齊平的高度,對上一雙再熟悉也不過的眼睛。

      「我不是白宇,」那人笑咪咪地說,「我叫藍昀。」





      他明明就是白宇。

      那是張他早已看過不下一千次、一萬次的臉,鎮魂拍攝的時候,播出、宣傳、營業的時候,他每天睡著醒來,睜眼閉眼,見到的都是這張臉。內雙的黑眼睛和大大的臥蠶,眼尾的皺褶,一口發亮的小白牙,微翹的下巴,豔若明火的唇,唇角的痣,除了鬍子似乎比上次見到的時候又更多了一些之外,他明明就是白宇。徹頭徹尾的白宇。

      朱一龍知道自己現在的眼神必定十分嚇人,如果眼神可以殺人的話,那個白宇大概已經被千刀萬剮、慘死客鄉好幾回。但那個白宇只是笑臉盈盈地回望著他,不驚不詫,竟四兩撥千斤地招架住了他目光裡各種各樣凌厲的懷疑。

      「這位小哥哥,發什麼呆呢?」那個白宇說。

      「我——」朱一龍一時語塞,一腔怨言全卡在喉間,出不來也下不去,「你——」

      「先生貴姓啊?」那個白宇又說。

      朱一龍差點沒氣暈過去,一怒之下,忍不住拿台詞懟了回去:「免貴姓朱,朱一龍。」

      「好名字,」那人說,「我能叫你龍哥嗎?」





      筆直的公路上,一輛巴士在平穩地疾行。

      朱一龍跟那個長得像白宇的傢伙肩並著肩,坐在機場大巴的最後一排。他雙手放在膝蓋上,安全帶繫得好緊,老幹部一樣的坐姿。車窗外的景色搖搖晃晃,蒼茫一片,走了幾十公里都是草。空氣光是用看的就覺得新鮮,日光斐然,溫暖而不扎人。

      那個長得像白宇的傢伙一隻手肘擱在窗子旁,望著窗外朝後奔馳的風景,笑容可掬。他嘴裡哼著小曲兒,唱的什麼聽不清,不至於大聲到打擾到其他乘客,恰好是朱一龍一個人能夠聽見的音量。

      「白宇,」朱一龍舔了舔後槽牙,忍不住開口:「你能不能別唱了。」

      「我不是白宇啊,龍哥,」長得像白宇的那傢伙說,「我叫藍昀。」

      「你別鬧,」朱一龍說。「別跟我來喪失記憶還是人格分裂還是轉世重生那一套。」

      「我去,你這連續劇看多了吧?」

      朱一龍瞪他一眼,「豈止是看多了,我還演多了呢。」

      「不會吧?」那傢伙睜大眼睛,臉上都是大寫的驚訝,「龍哥你還演戲?你該不會是個演員吧?」

      朱一龍轉頭看著他,真情實感的傻眼。

      「我才正想著呢,你長得這麼好看,肯定是個大明星,要不然那就太浪費了,還真被我猜對了。」那個自稱叫做藍昀的白宇拍手大笑,「哇喔!」

      朱一龍一股氣差點緩不過來。

      他要嘛是真戲精,要嘛是真的瘋了。或是自己瘋了。

      「你⋯⋯真的不是白宇?」他又小心翼翼地問了最後一次,這一刻,他不知道怎麼突然開始懷疑起自己了。

      自稱藍昀的白宇還是搖搖頭,嘴角依然掛著一抹耐人尋味的微笑。

      「說來也奇怪,」他說,「一見到龍哥,就有一種一見如故的感覺。」





      藍昀似乎不認識他。

      機場大巴開到了城市裡,把一車旅客都放了出來。

      朱一龍領過行李,就在一旁站著發懵。

      他雖不敢說自己家喻戶曉、人盡皆知,但至少比起過去十年籍籍無名的日子,這一兩年來,知名度已經算是提高很不少了,在國內,沒有一番喬裝打扮,基本上是逛不了大街的。

      這個藍昀,生得一張跟白宇一模一樣的臉,似乎一副從來沒有聽過白宇名字的樣子。

      「我平常比較少看電視。」藍昀這麼說,但朱一龍才不相信。

      藍昀也整理好了他的行李,走來朱一龍身旁,繼續接著問道:「龍哥是來這裡拍戲的?」

      這個人竟不顧他冷漠外表,自顧自地跟他搭話閒聊的功力和勇氣,和白宇幾乎難分軒輊。

      「⋯⋯是來拍廣告,」朱一龍勉為其難地認真回應,「拍攝已經結束了。」他又加上一句。這時,大巴已經悄悄換上另外一批要趕去機場的乘客,此刻正發動起來,準備掉頭離去。

      「一般明星不是都有經紀人還是助理跟著嗎,怎麼就讓你一個人坐大巴了?」

      「經紀人沒來,助理⋯⋯」他不自覺地低頭看了一眼鞋子,回答得有些心虛,「他們先回國了。」

      「哎,不會吧,敢情是龍哥想要一個人去流浪?」藍昀微微一驚,「真是,龍哥,看不出來你這人,還真是浪漫啊。」

      一般男生話裡這麼多語氣詞會顯得油裡油氣,但他和白宇一樣都不會。

      朱一龍沒有回答。眼下這個情形一言難盡,面前這個自在寫意的年輕人,就像是一個最熟悉的陌生人。他的確是還沒有想到下一步該怎麼做,但這或許就是浪漫的某一種形式。

      「我也是一個人,」藍昀輕快地打斷他的思考,一雙晶亮的眼睛眨巴眨巴,「要不,我們做個旅伴,龍哥你看行不行?」





      很久以前,也有一個人曾經說過,要和他逃離喧囂一起去度個假期,這句話還被唱進了歌詞裡。

      那首歌那會兒是營業期專用,一共也沒唱過幾次。他實在不擅長記歌詞,白宇不在的時候,更是記不起來。

      朱一龍是一個典型慢熱的人,靦腆內斂,惜字如金。除非跟他聊戲,聊工作,他能侃侃而談,語速瞬間走起,其他時候,他回答問題永遠都是八思而後行。這有好處,一般來說,經他思考過後的答案都相當真誠嚴謹,人們待他相對客氣,但卻也總會和他隔上一段禮貌而不失分寸的距離。倘若沒有耐心等到他的外殼慢慢融化,就無緣看見他隱藏在疏淡底下的真實。

      白宇也不算是最有耐心的那個。白宇直接走過來,放一把火把他的外殼炸掉。

      朱一龍跟人相熟需要足夠的時間,但白宇不給他時間。他生平第一次遇上這種人,每天拿著盒飯來跟他一起蹭著吃,撒嬌讓他洗碗切水果,台詞裡鑽漏尋縫調戲他,休息時間找他玩成語接龍,一隻手捧著台本,另一隻手在他的二頭肌上狂捏猛搓,抱住他的小腿吵著跟他比賽起立蹲下轉圈圈。他一招變過一招,每一招都猝不及防。白宇喊他一聲哥哥,坦然磊落,卻又親暱無間,他就像一塊磁鐵一樣,被本能吸附過去。

      白宇就像是一盆傾盆大雨,忽然間從天而降,他還來不及撐傘,也無處躲避,就被淋得七葷八素、頭昏腦脹,然後突然又搖身一變,變成一顆暖烘烘的小太陽,曬得他全身服服帖帖,措手不及。雨後,斑斕的彩虹橫越天際,白宇會拉著他,水裡來火裡去,闖進他跟其他人自拍的鏡頭,偷偷靠在他的肩膀上,搶他盒飯裡的雞腿,一邊啃一邊挑著眉毛對他說,哥哥,你看,我就是你唯一適應的人。





      他當然是喜歡白宇的。他喜歡看白宇眉飛色舞地顛三倒四,然後仰頭大笑的樣子,他會拿著吉他在片場的角落給哼哼哈哈的白宇伴奏,他會下意識地在人群中搜尋白宇的身影,看他被眾人簇擁著談笑風生,再遠遠地接住那對回望的眉眼,像是彼此之間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白宇是他三十年來安穩人生中的一個特別而唯一的存在,與別的朋友都不同,沒有其他人曾經和白宇一樣,像團熱烈又急切的火球,放肆地碾壓過他安靜的日子。

      事實上他心底明白,沒有其他人敢這麼做,也沒有其他人能夠。打從最一開始,白宇就是特別的,而那個人也知道自己特別,從善如流地吃定了這點默許,一直以來,也就仗著這分獨特,在他的整個世界裡恣意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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