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末路狂花》



——「水點蒸發變做白雲,花瓣飄落下游生根。」



浮生若水



  我和白宇的第一次見面,再普通也沒有,一句你好,互報姓名,沒有天雷地火,更沒有一眼萬年。那只是漫漫一生中再不過平凡無奇的一次遇見,不存在所謂一見如故,沒齒難忘。

  但第一印象時常是會騙人的。我從沒想過會錯得這麼離譜,更沒想過錯得離譜有什麼要緊。

  這偏偏這又是另一個錯誤。





  反倒還不如沈巍趙雲瀾,在龍城大學初遇的那一眼刻骨銘心。握手之後,沈巍必須拉住趙雲瀾不讓他走,第一次我差點不小心鬆開了,那是我的疏忽,是他小心地握住我不放。那個力度極好,堅定,恰如其分,不過分使力,又不顯得輕慢的手勁。最要緊的是,就在那稍縱即逝的片刻,沒人發覺那是我的問題。我一回神才想起來要用力去握,我拉住他,主客之間的關係在我們手掌間巧妙流動,毫無破綻。

  那是我們共享的第一個秘密。

  從前,我拍的都是和女孩子談戀愛的戲碼。這一次沒有女孩子,只有白宇。我和他有大量的對手戲,需要火花。這比以前要容易些,和女演員即便戲中再親密,在戲外太多互動終究是不合適,且更非是我個性。和男演員的話,情況便不同,聊天玩笑可以隨意,一些輕鬆的肢體接觸,也不必太過掐緊分際。

  白宇沒給我時間適應,他以一己之力將我往他的方向拽,即便他根本也沒多大力氣。我從善如流,眾人更是喜聞樂見。當我回過神來,我已是一顆繞著他旋轉的衛星,專注在他的一舉一動,哪裡有他,哪裡便有我。

  我不怪他,因為有他,平靜的時光才變得鮮活;但我也怪他,因為是他,我原本水波不興的日常,就如有斷層橫亙在途中,硬生生被攔截成一條傾瀉而下的瀑布。磅礡的聲響佔據了我所有的思緒,那濺得漫天飛舞的水花,我用雙手怎麼捧也捧不住。





  早餐。他忘了吃,蜷在角落鬧胃疼,像極了趙雲瀾。我沒對他說讓他疼死,隔天順道帶了一份給他,他嘻皮笑臉啃了起來,像隻有人餵就聽話乖巧的奶貓。

  午餐。我和他在樓下吃麵,辣椒全被他撥進我碗裡。老闆說你咋不早說呢我給你做不辣的,他笑彎了眼說不行,那是我要給我龍哥的禮物。

  夜宵。劇組買了烤串,他每一種都拿了一點,都只咬了一口,剩下的都丟給我。公園。他騎著平衡車,朝我拔山倒樹而來。特調處。他舉鐵舉著玩,看著我笑得尷尬。地君殿。他揪著我戲裡的假髮,撥過來,撩過去。沒人明白那動作是什麼意思,我也不懂,但我沒想過阻止。

  作為劇中人,我真心實意地愛趙雲瀾。沈巍在人間的身分是個精緻的紳士,但再多繁文縟節的禮儀,皆掩不住我想把他揉碎了拆吃入腹,把他捂在掌心呵護。我在化妝間戴上眼鏡,將目光斂起,有那麼幾個瞬間,彷彿真能在鏡中看見鬼王黃泉之下斬魂無數的狠戾。

  但白宇一撒嬌,喊我一聲哥哥,我立刻就醒了。工作人員在一旁笑得開懷,小瀾瀾這糙漢小嗲精,撒起嬌來要人命。

  趙雲瀾不會這麼做。喊我哥哥的總是白宇,喊我黑袍哥哥的也是,在汽車後座靠上我肩膀的也是,我很清楚。多的是更多其他不清不楚的事。





  沈巍在雨中為了替趙雲瀾治療眼睛而跪了一晚的那場戲,我雙膝跪地,滂沱大雨浸溼了我的外衣,溼透的襯衫黏住我的每一吋皮膚,固態的冰涼滲進毛孔,冷得蝕骨。

  導演喊了 CUT,無數雙手和毛巾便將我團團包圍。我瞥見白宇站在場邊看我,他的腳尖彷彿頓了一下,又收住。我慶幸毛巾擋住了我不由自主的微笑。人群散去,又聽見他拉了張椅子,在我身旁坐下。我掀開毛巾看他,想朝他笑,卻牽不動嘴角。他沒說話,遞給我一杯熱水,我只見到他單薄的胸膛起起伏伏,安靜得不像白宇。

  沈巍為趙雲瀾淋的這場雨,他永遠不會知道。

  但白宇知道。

  拍殺青戲那幾天,我與他都身心俱疲,他倒在一張躺椅上,任人擺佈的給上傷妝。他還能說笑,可那一身的瘀青和血跡,我光是看,都不免瑟瑟痠疼。

  就是此刻,就在今天,沈巍將被冰柱穿心而死,而趙雲瀾將要化作燈芯,在鎮魂燈中永世燃燒。他們即將為彼此而死,又以為對方能因此而活,多麼古典的悲劇情節。生生世世的守護,只為求他安好而不得,痛得我聲嘶力竭。

  我望向他,他笑得絕望而豁然,露出一口燦白齊整的牙齒。假血將他鮮紅的嘴唇暈染得更加明豔,彷彿是一朵目中無人的野花,迎向驕陽而生。

  他盛開得太過分燦爛,我如何能視而不見。





  所以我才說是他來惹的我。那天晚上,他還是來敲了我的房門。我沒問他為什麼,因為我也並不真的想知道答案。沈巍的眼鏡被我扔在一旁,還有他和我身上所有其他讓我們必須保持距離的東西,比方說他沾滿汗水的衣物,還有我殘存的理智。

  他哭著喊疼。我捨不得,但我克制不住我自己。他喊得太好聽了,於是我只能設法使他喊得更多。他用他那對細瘦的長腿纏住我,那分明的腕骨箍緊我,我都當他是在鼓勵我。黑暗裡我看不清他的神情,直到我吻住他的眉心,才發現那裡是皺著的。我將他每一滴眼淚都舐去,到天亮之前,還有一點時間,來讓他相信我是真的想對他溫柔。

  反正還要好久都不會再見了。我們身上沒有一塊皮膚是還沒有連在一起的,那是只屬於我和他之間的殺青儀式。





  隔天我就直接進入了下一個劇組,拍攝地離龍城不遠。也許是太不夠遠,還沒休息夠,就又得要下車,連夢都還沒來得及換一個做。

  白宇去了青島。微博上偶爾也能看到他近來的樣子,他刮去了趙雲瀾的鬍子,就像個真正的高中生,模樣清新單純,一塵不染的青澀。他坐在教室裡讀書,那唇邊彎起來的每一個角度,都是一道極其複雜的幾何題目,我研究了許久,卻始終不得其解。

  我能想像他在新的劇組裡也成為太陽系的核心,將溫暖均分給圍繞他的每一粒微塵。他會換一個名字,再為別的角色活出淋漓的笑與淚。他很優秀,他將會閃耀在璀璨的星河,換過一具又一具的樣貌骨血。他將會與其他人談過許多場全新的戀愛,被更多的人喜歡,不再是趙雲瀾,然後也不再與我有關。





  而我,夏去秋來,在民國初年的東江,我扛起刀槍長棍,順利地一次性完成了一場街頭鬥毆的鏡頭。導演十分滿意,我微笑點頭道謝,一氣呵成的客套,這些都是早已熟練的事,但我的心虛卻前所未有。我接過助理手裡的瓶水,汗從額髮流到鬢角,胸口還在突突地跳。

  只有我自己明白,剛才那根本不是羅浮生,而是那晚暗巷裡自以為英雄救美的趙雲瀾。

  我從來都只想安分做好一名演員,而一名演員的所謂安分,便是丟棄過多念頭雜沓的自我。

  演戲要入戲,那是演員的專業。

  可太入戲,那可就不專業了。

  世間千百種情感,原本並不總是非黑即白。沈巍之於趙雲瀾是守護,是生世相守,只為一人便可以無魂之身與天為敵的蕩氣迴腸。

  然而守護可以不必要有千萬年羈絆,守護能不涉愛欲,也能坦坦蕩蕩。我還是將那一段視為一場難能可貴的相遇,一如流水遇上落花,水會蒸發變作白雲,花會飄落下游生根,即便長不過一場雨或晚霞,總歸淡淡交會過,不留下痕跡。短短今生一面鏡,前世多少香火緣。





  我原本以為是因為龍城的盛夏太炎熱。袖箍,領針,袖鏈,馬甲,束縛住我那隱約被點燃的煙火氣。

  第一次想自己會不會是想錯了,是在錄音室再度見面的時候。白宇早已不是夏天的模樣,他笑得更加張揚,甚至是到了肆無忌憚的地步,像個大孩子,歡脫得毫無章法。我根本不曉得他在開心什麼,只是沒來由地覺得熱。明明隆冬深雪,我卻冒了一身的汗。

  一見了他我才察覺,這一切與天氣全然無關。白宇就是火柴,白宇就是沸點。只要他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地點,我就能一次又一次不明所以地燃。

  發布會又是在夏天。我在台上背對著觀眾,和他們一起看新剪的片花。我內心並不如外表那般鎮定,因為鏡頭似乎無意間捕捉住了一些真實,屬於我的,不是沈巍的。我感覺在眾目睽睽下被赤裸裸地窺探,幸虧沈巍還戴著眼鏡,替躲在後面的我遮擋了一部分。

  原著說的是哪種感情,大家都心照不宣。主持人問沈巍和趙雲瀾是什麼關係,白宇接住了問題,兄弟,朋友,鄰居。我看他明快而官腔地解答,台上台下,每個人都笑得曖昧而了然。我卻突然想問,那你跟我呢?他拿道具用的空氣槌子輕輕敲我,肉眼可見的溫柔,卻從不肯看我眼睛。我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那肌膚冰涼,全沒有上次碰觸時的滾燙。

  怪就怪在戲都拍完了,呈現在世人面前時卻已經恍如隔世。觀眾所感受到的時間,與劇中人大不相同。好像他們是在地球上看的織女星,看見的早已是它多年以前發出的光芒。此時屏幕裡的也都是上個夏天擦出的火花,理應早就熄滅。我不敢也不能去撥開那底下依然灼熱的餘燼。

  晚上在直播間,他比我早一步到,我沒控制住自己按上他的肩膀,沒來得及考慮這動作是否太過親密,對於我們的關係,即使我不知道是什麼。我和自己的雙手僵持著,手指像是在他身上生了根,盤枝錯節,但他終究沒有回頭。





  多年來,我除了安靜地演好戲以外別無所求,此刻卻突然沒來由地浮現一個不著邊際的念頭。

  我真想知道他為什麼就是不回頭看我。

  我是愛上你了,你能不能夠也愛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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