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 my darling

生命的乾涸甚至快過這樣的一個瞬間。


在這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來到高雄，見阿媽最後一面。


這是我見阿媽的最後一面，阿媽見我的最後一面是我上次一個人回玉井的時候。這次阿媽沒有見到我，除非她透過已經瞇成縫的眼睛見到了，但我沒辦法確定。也許那時候她視覺已經失去了，但仍透過某種感官得知在加護病房擦乾她眼淚的是我，也不一定。也許以她平時的機伶和敏銳聽出我在病房裡已經偷偷哭出聲音了，病床旁，是一個很大的玻璃窗，從七樓看出去風景普通，但是陽光很好，真的很好，天空也是藍藍的。


最後的主因是 C 型肝炎引發的肝硬化併發腹水累積導致細菌感染所引起的敗血症，前一天晚上胃出血掛急診，因為阮綜合醫院之前有護士過勞死，所以護士是限量的，限量是殘酷的所以等不到病房也是很正常的，醫生說血壓一直不穩定所以乾脆住進加護病房，晚上意識還很清晰，還跟阿姨說她口渴，隔天凌晨五點醫院突然打來，說狀況很不好一直呼吸困難，媽媽搭早上六點半的高鐵，去時已經失去意識。醫院問說要在醫院拔管嗎還是留一口氣回家，我跟爸爸趕到的時候已經下午兩點半，大約每隔兩分鐘就重打一支強心針，打了大概十支。床頭有個牌子，上面寫著「Refuse CPR」，媽媽說那是她簽的她問我會不會很殘忍？我說不會，真的不會，這樣比較好。多幾分鐘也只代表多幾分鐘的痛苦。


我們退了出來，搭上姨丈的車回玉井，媽媽跟阿姨跟著救護車回去，上次回來才一個月前的事，我在成大做完實驗一個人搭興南客運來嚇了阿公阿媽一跳，待了三四個小時也沒做些什麼特別的事，只是陪他們看了沒幾分鐘的電視，吃了幾口西瓜，還睡了個悠閒的午覺。救護車比姨丈的車早一步到，與醫護人員一起對時，16:37，阿公坐在沙發上痛哭，哭得聲嘶力竭，一個瘦小的老人哭得更加不成人形，留他一個人做什麼呢他說，要走為什麼不找他他反覆問著。媽媽跟阿姨走來走去收拾東西，舅媽去找里長來簽名，一時之間竟然無人理應他。我按住他的肩膀，揉他皺皺的皮膚，我是一個安慰著瘦弱老人的強壯的青年，必須表現得很堅強的樣子。媽媽走回來，抱著照顧阿公阿媽的外傭，突然間放聲痛哭。


之後救護車再開往高雄，送到禮儀公司的小靈堂，看起來還算清淨。禮儀師講了一些規矩，然後叫我們燒香，我的天啊我竟然在對阿媽上香，這是多麼不可思議。太奇怪了，好奇怪，真的太奇怪了，這一切真的太奇怪了。我要說什麼？我平常都是看著阿媽說什麼才跟阿媽說話的，我們通常是一邊看著電視，聊電視裡面的東西，阿媽看日劇時教我日文，阿媽看歌唱節目時跟著唱我不認識的演歌，阿媽看撞球的時候教我撞球的規則，一起看全能住宅改造王，阿媽上次來台北的時候說我們家裝潢得很漂亮她很喜歡－－現在你到底叫我要對她說什麼？


小靈堂的後方，阿媽在那裡休息，身上蓋著一條往生被，上面寫著很多咒語，什麼咒跟什麼一大堆咒的，插電的念經機二十四小時不停播放。爸爸跟姨丈買了一些素食的便當，菜實在太多了根本就沒有人吃得下。我坐在外面吃，媽媽拿水來給我的時候我說她表現得很好很勇敢，她說她已經模擬過很多次了，如果阿媽最後肝硬化轉成肝癌最後要化療還要打嗎啡很痛苦的走，那樣會更慘，所以現在才能這麼坦然的接受。吃完飯回去坐在阿媽身旁，我媽好調皮說要偷看一下，掀開被子，阿媽的臉微微側向一邊，面容很安詳，竟然像在笑呢，睡得好甜。


媽媽跟阿姨決定要念阿彌陀佛念到凌晨才滿八小時，後來其他親戚都各自回去了，我們三個一起跟著念經機的聲音哼著，念一段四次需要二十秒，所以一分鐘可以念十二次，一個小時就可以念七百二十次了。媽媽有一兩次說要偷看，掀開被子，用濕紙巾幫阿媽擦擦嘴角，把腳底的被子拉好。我坐著邊把指甲油去掉。時間過得太慢，環香的味道把眼睛薰得好暈，整個空氣也迷迷濛濛的，一邊打瞌睡一邊念著阿彌陀佛，一邊想著這時間慢得太不合常理了，時間也晚了，一分鐘竟像過了一個小時，我猜阿媽是不是希望我們再多陪她坐一會兒？


阿媽走得很快，經過呼吸困難之後就沒有知覺了，長年來媽媽跟阿姨辛苦照顧，每天日思夜想不知道阿媽還要經過多少磨難才能走得安心，這下她們也算放下了重擔。


阿媽，你知道嗎？我覺得這樣對你才是好的，因為到頭總也難逃這一日，這樣走得很快是你平日的福報，是阿姨的細心照顧，是媽媽常念心經才得到的眷顧。阿媽，我覺得這樣很好，真的很好，只是我好捨不得……


好慶幸上次有回玉井看你，那時你已經抽過好幾次腹水，然後你切西瓜給我吃，說你不能吃太多，還好那天你帶我在家門口一起看興南客運的時刻表，我們還一起看了很無聊的做菜的節目，你好像也覺得很無聊。你問我是要明天回去還是後天回去，我說我今天就要回去啦，阿公也問我一樣的問題我還有些心虛。我們吃了一頓簡單的飯，你煎了我最喜歡的虱目魚，自從媽媽買一堆新鍋子之後我們家已經很少吃油的東西了，覺得很難得，你說阿公喜歡喝那個有點辣辣的魚湯叫我喝，吃飽飯我上車，上了車投幣，找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我甚至沒有回頭。我怎會知道，那次就是生離死別。


阿媽，我就這樣永遠失去你了，永遠失去除了父母和妹妹之外我最重要的家人，也是最疼惜我的人，她知道我人生從出生到現在的一切細節，二十幾年來都偏心的照顧我愛我疼我，說起我的事阿媽總是最驕傲的那一個。可是我只是一個不重要的外孫女，族輩要寫在很尾端，手臂上繫的結也沒有我的一份，拜飯時站在最後面。阿媽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小時候我每次都說要賺錢帶你出去玩，媽媽好幾次一個人回玉井跟高雄看你我卻都沒有跟去，你每次做栓塞我也是很晚才得知結果，那次住院一個月我都沒有去看你。阿媽我好想你，我好後悔有一次你來我們家我們一起睡，可是我卻因為你鼾聲太大跑去客廳，阿媽是我認識最愛漂亮的人，有好多漂亮的衣服，頭髮都整理得很好，會擦很漂亮的指甲油，幫我買的衣服我都一直穿，我每次跟人家說是我阿媽買的人家都說你阿媽超時尚。阿媽腦筋好好，我半夜起來偷玩電腦說是在寫作業阿媽都會知道我在騙她，阿媽來台北會一個人搭公車搭捷運跑來跑去都不用我們擔心，每次都一直把我們的床單衣服拿去洗，明明就都還很乾淨。


阿媽，跟著師父念經的時候，明明是要很平靜可是我卻一直哭，哭的時候我都會跑出去，待在靈堂裡面怕你還聽得見，可是怎麼能忍住？為什麼要忍住？你放下了，媽媽也可以放下了，我們也放下了，可是我還是好捨不得。媽媽忍得好辛苦，表哥來看的時候她又崩潰了。禮儀師和師父教我們跟你說，從此以後你跟著菩薩走不要擔心，家裡的燈也都開著讓你方便找路，我一定還有好多話想跟你說，但我現在都想不出來。我真的很不甘心，阿媽，吃飯，阿媽，配菜，我阿媽這麼聰明，為什麼還要我一句一句說呢？唯一還有一絲絲安慰的是，你睡得好甜，笑得好快樂的樣子，一定是很放心的吧，一定是到很美麗很夢幻的地方了吧。可是我眼淚還是停不下來。


阿媽，一路好走，阿公我們會照顧你不要擔心，從此以後，無生無死，無病無痛，無罣無礙。


無生無死，無病無痛，無罣無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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