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媽走後不到三個月,阿公被送進了成大醫院的加護病房。



這感覺就好像要在一天之內看完賽德克巴萊上下集一樣,這真的太緊湊了。在往台南的車上,我一直回想起三個月前的那天,高鐵的速度快到我還來不及相信,事情竟會變得如此難以挽回。

戴上媽媽給的口罩,直奔二樓加護病房,和阿姨姨丈會合,聽他們解釋昨天送醫的情形,救護車堅持不肯送到市區,耽擱狀況的新化分院跟台南醫院,阿姨剛簽了若干三個月前媽媽簽過的表格,放棄急救同意書,還有打勾了幾個選項。加護病房一天只有兩個時間開放,幾年前阿公也住過高雄市立大同醫院的加護病房,當時他腦袋非常好,我忘記他那時候為什麼要住在加護病房了,總而言之他在裡面非常無聊,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看著牆上的時鐘,看什麼時候會有人來看他。時間到時家屬輪流進去,他跟我說裡面有三個時鐘,其中有一個是壞的,很討厭。

這次,阿公沒有意識,身上接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管子,他一邊抽筋,喘氣,眼睛無法閉上,護理師幫他貼了兩塊紗布在眼睛上,避免太多光進入。

上個月初,阿公就已經送過一次台南醫院。他像平常一樣哭喊著說自己不舒服快要受不了了,做了一堆檢查之後好像一點問題也沒有,他依舊用盡全身的力氣喘氣跟尖叫,護士忍不住問說,阿公喘氣喘成這樣,要不要去看看胸腔科?阿姨他們說已經看過了,都沒有怎麼樣。阿公平常就是這樣,一半是在演戲。當時已經檢查出他腸道有某處看起來不太正常,但並沒有深入檢查。直到這次才知道,已經有一段腸道發炎到無法挽救,只能開刀,但以他的身體狀況,開刀成功機率也不到一成。

醫生說阿公的狀況只會越來越差,就像一段飛機降落的旅程,會有顛簸,也會有起伏。

我只覺得不公平,為什麼和電視上看到的都不一樣。電視上看到人走之前,會有人們圍繞在他的身邊,他會提起最後一口氣笑著摸他們的臉頰,叫他們不要哭,用最虛弱也是溫柔的語氣說,然後隨著心電圖的嗶聲響起,原本舉著的手輕輕的掉落到床單上,伴隨著人們的呼喚,眼睛闔上。

跟電視上看到的都不一樣。這次也是,上次也是,他們都沒有咬著牙,再跟我說一句要好好照顧自己跟照顧媽媽之類的話。



阿公的這幾年像是一場時而平緩時而劇烈的溜滑梯。在接連幾次車禍骨折開刀之後,原本就瘦弱的他變得更不堪一擊。三年前阿媽住院,阿公一個人在玉井沒有人照顧,於是開啟了他長達一個月的台北 long stay,有可能是他近幾年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他從一樓運到二樓,他每天都在家裡看食尚玩家,中午時爸爸會買午餐回家跟他一起吃,他們那個月大概吃了非常多沙茶羊肉炒麵,晚上媽媽會煮一整桌菜。阿媽出院後也上來台北,這時度假中的阿公竟然不願意回玉井,他說這邊除了不能出門散步之外什麼都好。兩人在我家比賽誰比較可憐,誰也沒想到,兩天後把阿公再次從我家運出的,竟然是一輛救護車。

我一直都覺得三年前阿公在我家的那次跌倒有我的責任在,那天我上完一二節的體育課回家度過四節空堂,他正要洗澡,換洗衣物放在偏高的鐵架上,要拿取的時候就重重的跌了一跤。阿媽問他說幹嘛沒事把衣服拿進去放上面,他說因為我在家,不想到外面來穿衣服。阿媽知道我會胡思亂想,她跟我說,如果只有她一個人她一定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幸好有我在家。

從此以後,他正式變成一個所謂的佝僂老人。之後他變得更加無法自理,多次骨折和嚴重骨質疏鬆造成壓迫性骨折,長年吸菸的肺部纖維化,膽結石將膽切除後便無法消化油脂,時常上吐下瀉。最喜歡紅茶、可樂跟蘋果西打,然後胃脹氣之後再打電話給我媽哭訴。阿媽走時他哭得昏天暗地,淚水裝滿他白內障後變成灰色的眼睛,他用皺皺的手臂用力抹去。直到上個星期三早上六點,他打來跟我媽說他覺得他撐不到白天。

我一直回想起三個月前的那天。病房內的混亂,手足無措,呼天搶地,這次都不復見。無奈似乎大過一切。這次我們竟冷靜的想起必須先剪好頭髮跟指甲,以免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剪。媽媽的朋友跟她說過,如果他真的很愛阿媽的話,可能沒有辦法自己撐很久。

我們都知道他有多愛阿媽,也知道他有多愛折磨她。



從加護病房走出來,我站在二樓的欄杆旁,放任自己用力的想念阿媽。阿公一天一天在離我們遠去,到底是阿公沒有她真的不行,還是阿媽一個人也覺得很害怕?因為打點滴又無法代謝而逐漸浮腫的身體,像是停滯的空氣。眼睛時睜時閉,睫毛也沒有情緒。妹妹說輪到她進去看的時候,他確實的眨了眼睛,以正常到不行的頻率,像有意識一樣,像聽得見一樣,像在看她一樣,然後又漸漸閉上,宛如含苞待放的花。沙漏以日子為單位倒數,我的記憶飛到小時候,玉井國小的操場邊,我坐在長長的鞦韆上,有個人微笑的看著我,嘴裡叼著一根菸。

自從阿媽走了以後,我常常覺得我已經不再是原來的那個我了。



我拿下口罩。我已經無法停止的流了滿臉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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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遙路草長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