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時媽媽愛替我借書,用戶口辦借書證一次可借二十本。我從小嗜字,早餐時必得拿起廣告紙,也不管他寫什麼,就一個字一個字的讀,爸媽說叫「文字症」。小時候媽媽總借繪本,但都是中文居多,總看林海音和郝廣才,那韻律感像玩具,玩起來一發不可收拾。放學後的剩餘日光裡,我是幸福的,家裡有書和吃不完的餅乾零食,林英子長大考了第一名,七兄弟總是逢凶化吉,我捲在沙發裡等晚餐,一切完美無缺。

國中才知道城南舊事不是在講長大而是一本關於離別的書。那時老愛看北市青年,看年歲相仿的青春靈魂們如何一篇篇用第二人稱也將離別說得可歌可泣,彷彿他們都談過世界上最動人心魄的愛情。我愛替金筆獎名次打散重組,有寫屈原投江,有寫靈魂出竅,也始知創作是件難事,我沒有離別過,幸福得對幸福無感,對字句的排組孺慕而純潔。

考上高中,媽媽給我看擊壤歌,我也和小蝦一樣搭公車到貴陽街上學,曾嚮往那份清潔的猖狂,更崇拜將其寫下後的爽朗。高中的校地不大,圖書館連書架都要用軌道和轉盤來節省空間,半年期間每週有一個中午淨是窩在校史室。朱天心郝譽翔九把刀一起來學校時也跟著蜂擁進會場朝聖,他們來當校刊文章的評審,那時喜歡他們三個真不是一般喜歡。選類組的時候,最開始想讀中文,家人阻止,說可以當興趣就好。國中時認識覺得文筆最好的女生都立志了要當醫生,我怕血,選了二類組。每當適性測驗,空間幾何都想很久,依著點小聰明,看起來也跟語言能力一樣好。貌似前程似錦,貌似選擇權在我,對內對外宣稱自己嚮往科學工業,理智而陽剛。

埋首進自然組的歲月裡,喜歡數學和物理討厭化學,才發現自己喜歡的其實是規律,討厭的是例外。一個個美麗的公式可以解決的問題,都是簡單的問題;有出口的迷宮,都是簡單的迷宮。用幾何解決所有直線運動是多麼容易,背起十三種離子作用的沉澱種類和顏色是多麼困難,更何況還總有例外。幸虧考試難不倒我,戰勝了考試,有時和考試打得難分軒輊,卻從來沒有戰勝過化學。

在理組班級裡國文老師喜愛我,把我的作文印給全班看,又嫌我語句太過濃烈如石油,出自一個高三轉文組的老師口中的譬喻,很有趣。但我的作文很直白,我幾乎沒寫過憑空想像的事情,我寫小說從來都寫不好,自己還敢回頭檢視的,寫的都是簡單的往事。十六七歲的時候在圖書館認識張耀升朱少麟,好一陣子著迷於那風格,但更確知沒有故事的故事便無法成為一個好的故事,我所崇拜的曲折都是那些悲傷的本身。如今作為一個大人,我仍然幸運得不知不幸為何物,但和小時不同的是已知有不幸存在。如果必得經歷什麼才有故事,那我感激我是一個沒有故事的人,感恩這份平凡,已是多麼值得珍惜的恩賜。

我不敢去想的是,我是不是其實就是那一隻拚命在爬樹的魚。又會不會好不容易到了河裡,才發現我是鹹水魚。但我好像從來就沒有為我想做的事情做過任何一點努力,冒牌貨症候群讓我從來就不覺得自己具有任何才能,也不覺得該去積極爭取什麼,尤其是不像數學物理有簡單的答案的東西。長大後,人生沒有答案,defect 也沒有,在職場我微弱且不間斷提出抗議的權力不對等也沒有,都跟我選類組的時候想得不一樣。

而我曾經是那個抓週時抓到一枝筆的孩子啊。距離現在已經快要二十七年。隨著爬升的年紀,任何堪稱細密的心思,都將失去其浪漫性。出社會後極少閱讀,讀的都只是情節。小時爸媽說我讀廣告單是「文字症」,「文字症」似有多種解釋,長大後的我是失語的,對世界滿腔不平,又怯懦畏縮,無語以抒懷。心口曾經飽滿的田壤,逐漸風乾貧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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